“神是对超自然力量的隐喻……一个人的神性是他体验神圣感的能力，它反映了一个人在精神层次中的地位……你存在的奥秘是你无法想象的一种神秘，它超越了言语，藏在你自身‘万神殿’的隐喻中……只有转向内在，你才能发现存在之谜的印记……”

——约瑟夫·坎贝尔(JosephCampell)

在日光之城四处溜达时，我碰到的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在抱怨，游客少了。其实明天我也要走了，岂不是又少一个？在拉姆拉措山脚下摆摊的店主也很奇怪，为什么有一天没有见到一个游客。我笑而不语，他不可能想到，那一天所有的游客（包括本人在内）医院排队做核酸检测呢。

这就是贝克(UlrichBeck)所谓的风险社会下的常态吧。自从几年前在异国的机场遭遇过滞留一天的痛苦后，我对意外有了新的态度——既来之，则安之。

圣城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首要考虑的是你能否扛得过高原反应。据说有的人一下飞机就感觉很不好，只能赶紧返回，而一上飞机就正常了。于是我上网做了很多功课，老老实实地买了一堆补药，提前一周开始服用红景天胶囊，其它的高原安、西洋参含片和葡萄糖等则随身带着备用。

其次是行程安排。月初时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搜寻信息做比较，最终预订了月末的一款旅游产品，从机票、路线到酒店，自以为考虑得很是周全。然而，计划总会遭遇变化。首先是熊孩子突然发现乘飞机的那个时间段需要参加一个在线的考试，于是我只能将机票改签、提前一天出发，同时多订了一天的酒店。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就在我行李都快整理好的时候，上海市发布了台风警报。到了临出发的前一天，电视台更是全天都在播报“烟花”的进展，显示出前所未有的重视，而我除了不断地刷新机场和航班的信息，就是守在电视机面前看天气预报，屏幕上的每一阵狂风骤雨似乎都打在我的心上！这捣蛋的台风本来就扭扭捏捏走得慢，还要来个二次登陆。既然昨天进出港的航班已经全部取消，明后两天是否会继续取消？如果我们不能如期抵达拉萨，牵一发而动全身，后面排好的行程岂不是全会泡汤？此时的我面临着一个非常紧迫的决定：是否要再次改签机票？

做决定就是与时间赛跑。眼看台风没有消停的迹象，我下了决心：首先赶紧取消了多订的那一天的酒店，再晚就要扣钱了；接着就打电话给客服把机票再改回去，也就是说，折腾一番又回到了原点，原定哪天出发还是哪天出发（天意不可违）！考虑到有两天的航班取消可能会堆积大量的改签人群，为了避免抢不到余位，我非常坚定地告诉磨磨唧唧的客服，立刻改签、哪怕赔点钱也没关系，不用等航空公司发布正式取消的通知。这一番操作下来，已是晚上10点过了，令人不禁感慨，原来现代的城市人仍然逃不过与大自然的斗争呢，你不关心天气，天气自会来关心你！

终于如愿坐进了飞往拉萨的飞机，看着阴沉的窗外，我的心情比较复杂：虽然算对了原订航班的取消并且改签成功，却没有算到延误时间并不长，加上熊孩子的误操作，在线考试以失败告终。看来人与自然的博弈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深夜抵达拉萨时，我们既没有觉得有多冷，也没有明显的高原反应。在酒店住下后熊孩子一定要洗头洗澡，怎么拦也拦不住。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仍然没有任何异常，该吃吃、该喝喝，而小心谨慎的我反倒觉得恶心想吐，最后连胃酸也吐出来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莫过于，面对琳琅满目的各式早餐，从法棍、培根、煎蛋到特色的酥油茶、糌粑，从鱼片粥、牛肉粥到南瓜粥，你却只能喝得下一碗白粥！

好在我们很快就离开拉萨城了，驶往海拔较低的林芝地区。开车的师傅备有氧气罐，但我忍住了没吸，因为根据网上的说法，吸一次就要一直吸。不知是一路风景的治愈作用还是海拔的降低，到下午时我基本上恢复了正常，晚餐时喝了好多美味的鸡汤，第二天早上一杯doubleespresso下肚后，更是感觉满血复活。

旅行的意义何在？原先我不太能理解外国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度假，将邮件设为自动回复、不接工作电话，在海滩上疯玩、放飞自我，攒下一笔钱只为在度假时挥霍掉……这一次，当我们驰骋在路上，那些山岭、蓝天、白云、绿树、草甸在眼前像放电影一样掠过，我突然感觉，这些景象真是既熟悉又陌生，一年多来宅在家里依靠网络的生活方式都快把人异化成了自动化的终端！我们习惯了没有听众也能讲课、看不见对方也能开会，戴着口罩也能认出别人，工作和生活边界不清，随call随应，从电器、衣服到果蔬、牛奶，一切生活必需品都可以让人帮你送货上门……如果不用出门也能生存下去，如果刷屏就足以掌控外部世界，为什么我们还要走出去？

想起去年最严重那会儿的春天，我偶尔回了一趟学校，因为学生们都不能返校，偌大的校园显得格外的幽静，那些绿树草木、花鸟虫鱼依然生生不息，猫儿们也似乎活得更自在了……原来大自然是不会受什么影响的，受影响的是人类。自然不需要我们，我们却离不开自然。

自然通常被比作女性，如大地母亲。神话学大师坎贝尔认为，女性代表自然法则，不仅有生育女神赐予我们生命，还有缪斯女神激发精神和诗意上的自我实现；而男性指向的是社会原则和社会角色，日神阿波罗代表着理性、光明与“有意识”的法则，相对地，酒神狄俄尼索斯代表“无意识”的精神。在满眼美景的冲击之下，越野车奔驰的速度亦令人眩晕、无法冷静思考，任由感性接管。正是在去除理性的遮蔽、清空知识的负担之后，诗意、艺术、信仰这些精神的需求才会显现。原来在城市中追逐名利、封锁自闭已将我们与大自然隔绝了太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有走出钢筋水泥的丛林，才能再次与自然相联系，恢复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平衡。

一路走来，我们拜访了不少的寺庙，见识了虔诚的人们，听导游讲了弥勒佛、仓央嘉措和灵童转世的故事，也跟开车的藏族师傅闲聊，在感受大自然风光之美的同时体验着精神之旅。当回顾这段旅程时，我才明白，坎贝尔的洞见是多么地深刻：

“在大多数神话中，无论原始文明还是高等文明，神都是自然力量的化身……自然的力量不仅存在于外部世界，也存于人体内部，当你默想某个神的时候，也是在沉思你自己精神和心灵中的力量以及外界的力量……世界上几乎所有宗教传统的目的都是让个人符合自然，符合自身的自然，达到身心健康……神不是终极形式，他们指向的是精神能量……你一旦‘敞开’神，意识到他是某种能量的化身，你也能继而‘敞开’自己，人们就可以达到‘梵我同一’的境界……”

作为一个外来者，要理解一片截然不同的土地和它的人们，最好不要诉诸逻辑或评判，而是重新激活你的直觉或无意识，这样才能超越时空、对立、差异而达到同理心。坎贝尔终其一生都在发掘神话中蕴藏的古老智慧，因为它们能帮助人们正视科学所不能解决的人生风险，尤其是对死亡的恐惧。他提醒说，神话是全人类的梦，而梦的语言是象征。例如，公牛角细弯向上如新月，而月亮是重生的典型意象，从亏到盈、周而复始的变化代表着生命在时空中摆脱死亡的阴影而获得重生的历程。另外，根据考古学家MarijaGimbutas的阐释，接引死亡的兀鹫代表了收割生命的女神，是生育女神邪恶的孪生姐妹，但这并不意味着死亡将战胜生命，而表示死亡与复活是密不可分的。所以，见到这种大鸟在顶空展翅盘旋之时，人们无需恐慌，它象征着死亡，但没有死亡也就不会有新生。

可以说，如果不从象征的意义上去理解传说、仪式或信仰，圣地之游难免沦为走马观花。坎贝尔指出，佛教在本质上是隐喻性的宗教，是一种诗性(poetic)的神话体系，与那些平铺直叙式的教派非常不同。但这样的悟性不是人人都拥有的。其实我也没有准备好，当我凭着最后一丝毅力爬至观看拉姆拉措的山顶时，又冷又喘，草帽和衣服都被细密的冰雹打湿了。地上十分泥泞，身边有乌鸦飞来飞去啄食，香火气熏人但算是有一些暖意，天空中乌云滚滚，而五彩的经幡在风中飘动。远远望去，灰蒙蒙的圣湖拉姆拉措平静如镜，既不见前世，也未显来生。

是状态不行，还是无缘？我无力细想，匆匆下山而去，躲进帐篷去烤火。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预知不可知之事？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命运若有天注定，其实是逃不过的，这就是悲剧的精神——无论俄底浦斯，还是哈姆雷特，他们都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悲惨命运，却仍然改变不了结局。按照《薄伽梵歌》的劝导，只要行动、做你该做的，不带任何恐惧或欲念，如果你